文/傅榆翔
晨雾未散时,远眺那座孤峰,总疑心是浮世绘师不慎遗落的砚台。青黛色的山体自云海中浮凸而起,积雪如宣纸边缘未干的水痕,在五合目以上洇染出某种神性轮廓。我攥着登山杖的手沁出汗珠,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朝圣者叩拜石阶的震颤,还是这座休眠火山在睡梦中翻身的呓语。
一、逆行的时针
江户时代的俳句诗人行至此处,总要在山麓的浅间神社系一枚注连绳。如今的游客却更热衷于将快门声抛向云端,让手机相册里堆砌三千张雷同的剪影。我蹲在忍野八海的池沼旁,看锦鲤衔着倒悬的富士游弋,忽然明白这座山为何被称作“不二”——当现代性的焦虑如熔岩般漫过地表,它依然保持着和歌般的克制,用三百七十六万年的沉默教人类重新学习凝视。
二、雪线之上的剧场
凌晨三时的吉田口登山道,头灯光束织成流动的银河。韩国高中生唱着防弹少年团的歌谣,法国老人背包里滑落一卷《奥之细道》抄本,穿草鞋的修行僧在七合目石屋煮着昆布茶。这座锥形山体如同被施了缩地术的巴别塔,所有语言都在海拔2500米处结晶成冰花。当第一缕晨光剖开云层,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投射在火山砂上,竟与葛饰北斋画中戴斗笠的浪人重叠成双。
三、青木原的复调叙事
山脚北麓的树海像被施了禁言的咒,苔藓吞噬了所有脚步声。那些缠绕在冷杉枝桠间的风马旗,既是生者向死者的问询,亦是亡魂给现世的回执。我拾起半掩在腐殖土中的指南针,磁针在强磁场中疯狂旋转——这何尝不是当代人的精神图景?当都市里的欲望如樱花般暴烈盛放,富士山却教会我们欣赏凋零的美学:那些沉入熔岩层的武士刀、风化的鸟居、被地热蒸腾成雾气的执念,都在诠释着“物哀”最深邃的注脚。
暮色中的河口湖泛起鎏金波纹,卖葛饼的老妪将木窗一扇扇合拢。我忽然想起《竹取物语》里拒绝天皇的辉夜姬,她飞向的月宫或许正是这座山的另一种形态。当现代科技将世界压缩成扁平像素,富士山依然保持着立体书般的折叠维度——每次眨眼,都能看见雪冠上掠过不同纪元的流光:绳文人举着火把祭祀的残影、明治时期测量三角点的铜仪、以及某个未来纪年,当人类文明坍缩成星尘时,山体轮廓仍在宇宙深空勾勒的永恒坐标。
后记:
登山归来那夜,我在下吉田的民宿梦见山神化身为戴能剧面具的匠人,正用岩浆修补山体裂缝。晨起推窗,但见富士山巅积雪又薄了三分,恍若被时间啃食的唐卡。或许真正的圣山从来无需人类供奉,它只是静默地端坐在本州岛的茶席上,看我们这些蜉蝣般的过客,在它褶皱的阴影里反复练习着“顿悟”的笔画。
2025.2.11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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